文‧王婉嘉,圖‧薛繼光

在校園與社會的交界中,有一群曾走上迷途,而被貼上「中輟生」標籤的青少年,當渾身帶刺、傷痕累累的少年們學著長大,他們內心的傷口或許未能完全癒合,外界的異樣眼光一時也無法完全抹去,在那之前,不妨以農場工作為起點,上一堂自我肯定與職場體驗的人生實習課。

初夏時節的坪林山區,幾名年輕農夫的身影穿梭其中,15 歲的小杰忙著將鐵線蕨排列整齊,好能兼顧日照與澆水時的角度;一旁手腳俐落的阿狗和小犽,則將混雜珍珠石的泥炭土裝入一個個小花盆裡,等待播種。

「我們專門種植花卉盆栽,坪林多雨濕冷,特別適合蕨類生長。這是鐵線蕨、波士頓蕨,那頭還有螃蟹蘭、鳳尾蕨⋯⋯」今年 20 歲,農場經歷最資深的蜜蜂,如數家珍地一一介紹。

曠野中的綠洲

這片緊鄰溪畔,占地 1,200 坪的山林農地,是以中輟少年為輔導對象的「以琳少年學園」於 2009 年成立的庇護農場。

農場計畫發起人、以琳學園主任邱銘國說,以琳在聖經中指的是「曠野中的綠洲」,2004 年成立的少年學園,一直和台北市政府合作,協助提供中輟生的中介教育課程,7 年來讓一百多名曾與校園體制格格不入的青少年,在學園老師的鼓勵陪伴下,重新找回學習樂趣、同儕友誼。

而在中輟學園完成國中學業後,有人選擇繼續升學,也有人想半工半讀,或是全心投入職場。但在求職就業的過程中,邱銘國卻一再發現,要能求得一份工作,對社會體制與少年自我而言,都是個嚴峻的考驗。

在許多僱主眼中,這群 15、16 歲的少年,年紀輕輕,不過是個孩子,一聽到他們曾是中輟生,種種負面刻板印象更立即浮現,擔心即使錄用,萬一哪天惹事生非,成了「不定時炸彈」,反倒給自己添麻煩,因此僱用意願低落。

再者,對這群長期處於家庭功能、人際互動失衡的「高風險少年」來說,即使求得一職,也常惹來僱主抱怨缺乏專業技能、工作態度欠佳,甚至連最基本的準時出勤都有問題,往往雙方一言不合,就一時衝動地輕率辭職。


當這群少年遲遲未能進入職場,為求生存自立,或尋求生活重心,有些索性轉而投入向他們「熱情招手」的犯罪集團:走私毒品、販製盜版光碟、色情仲介⋯⋯,身陷罪惡泥沼中不能自拔,相似的故事,每年反覆上演,成了無止盡的惡性循環。

為了改寫令人遺憾又一再重複的情節,以琳學園在 2009 年以貸款方式,向退休的農夫地主買下土地及機具設備,成立希望農場,做為力圖改變的第一步。

迷途羔羊的中途之家

邱銘國認為,以農場為起點,學習職場群體生活,在青少年的諮商輔導領域中,仍屬十分創新的嘗試。但相較於正式職場的急促步調,農場對於偶一為之的失誤過錯,能賦予較大的包容空間,學員又能從中學習農耕技術及敬業態度,而每一次的播種收成,都寄託了一分期待與成就感。

自農場成立開始,從修繕早已鏽蝕的棚架、搭建溫室,到拌土、種苗、施肥等需細心照料的步驟……都由這群不諳農務的學員親自上陣。不過,礙於交通車及輔導社工人力的限制,目前農場每天只能接送 4~6 名學員上山工作,因此農場創立一年多來,仍處處百廢待興,仰賴更多社會資源投入。

「我覺得來農場工作以後,自己改變很多,」蜜蜂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著,以前成天遊手好閒,覺得生活沒目標,每天不是賴在家睡覺,就是和朋友去飆車,一旁則有賭客以飆車輸贏下注,再從中分紅,後來他想轉變接觸的朋友與環境,改去餐廳打工,卻因與老闆之間的一次誤會口角,而負氣離職。

「在農場工作雖然薪水不多,但因為賺得踏實,更會覺得要謹慎花用,我也想讓自己的心情狀態都穩定下來之後,再到外面闖闖,」對農事頗有心得,已將農務工作視為職涯目標的他靦腆地笑說。

邱銘國認為,愈是狀況不定、問題連連的青少年,愈適合以農場做為扭轉的契機。這些少年多具有生活作息不定、挫折忍受度低、人際互動欠佳,習慣以衝突代替溝通等特質,而農務工作單純,也不像超商、餐廳,需站上第一線每天面對大量顧客,更能循序漸進改變。

「他們常說,自己好像重新活了一次!」邱銘國形容學生一路走來的轉變,過去的蜜蜂暴躁易怒,更因常被否定拒絕,導致防衛攻擊性強,凡事也容易放棄,而今重拾人生方向,從前憤怒銳氣的眼神,也變得柔和許多,猶如脫胎換骨一般。

「得安」之家辛勤付出

而同樣以中輟生為輔導對象的宜蘭縣得安家庭關懷協會,則將農事體驗結合為多元學習課程的一環。

2008 年成立的得安家庭關懷協會執行長李建清回憶,座落在宜蘭冬山鄉綠野田園間、占地 1,400 坪的「得安學園」,是 4 年前因善心人士慷慨捐地而成立,初衷即為建立一個「讓學生進來之後就不想再輟學的學習環境」。

得安學園的課程設計十分多元,除了提供銜接國中教育的一般課程,老師們還會帶著學生學習烘焙、捏陶、做木工,到戶外騎單車,也常為當地社福團體提供關懷服務,每年夏天的重頭戲,則是由 5 位老師帶著 8~15 名的學生一同登雪山,在山上舉辦一場別出心裁的畢業典禮。

得安學園主任游美貞表示,校地中約 400 坪的自然農場,是希望幫助這些過去在學校適應不良的孩子,透過農耕學習勤奮的美德,體會辛勤付出與歡喜收割的真意。

走在菜園中,小量耕種的四季豆、萵苣、紅鳳菜等當令蔬菜,全以有機農法耕作,不用農藥、化學肥料,利用菜渣和廚餘製成天然堆肥,由於有機耕種得格外費心,往往學生們每天一早報到,不急著進教室,而是先到菜園裡整地除草、施肥灌溉。

「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拿起鋤頭,當然也不是一夕之間造成的。」游美貞笑說,每年都聽到新來的學生大呼農務工作既無聊又辛苦,通常老師也不多說,只是親自下場默默示範,漸漸影響學生也動手一同耕作,看著收成的農作物成了午餐的菜餚,更有消費者指名選購,也連帶培養出工作樂趣、責任感,讓這些原本渾身帶著刺蝟般防備心的青少年,漸漸卸下心防。

一杯咖啡,一份希望

2010 年 2 月,得安學園進一步在羅東成立自營式的「卡恰露咖啡坊」,實際教導學員調製飲料、咖啡、內外場服務技巧,調整他們的就業態度與心理準備。

「一杯咖啡代表一份希望」,「卡恰露」源於哥倫比亞的原住民語,意指「希望」。不過,社福單位要經營商業店面,勢必花費更多時間與人力,唯恐削弱得安原本的培訓功能,今年初不得已結束羅東的營運據點,移回得安學園,改採預約制繼續經營。

在宜蘭從事青少年輔導工作近20年的李建清觀察,全台目前約有 5,000 名中輟生,近年來經濟型態改變,M 型社會成形,對鄉村弱勢學童更突顯立足點的不平等。

處於 M 型底端的弱勢家庭,家長疲於賺錢營生,才能維持基本生活,在缺乏教養孩子的時間、經濟、知能等多重不利因素下,不少弱勢家庭孩子在人生路上敗陣下來,除了影響學生未來發展,局限其生命廣度,更難脫離貧窮循環。

在輔導過程中,李建清也發現這些社會適應不良、行為偏差的青少年,普遍學業成績落後,自我價值低,自信心不足。追究其原因,往往來自於他們在成長過程中,常遭受批評指責,鮮少得到讚美,總是聽到旁人嫌棄自己,於是形成「不好的自我」,也很可能轉變成邊緣人格。

重尋陌生的幸福

提供多元價值的教學輔導,正是要讓這些中輟少年找出自己的獨特價值與優點,才能從過去旁人眼中的「麻煩製造者」,慢慢走向正途。

今年 17 歲的阿輝,去年剛從得安畢業,個頭高壯的他,內心卻很渺小不安。父母離婚後,他與阿公阿嬤、舅舅一家同住,讓他覺得自己只是寄人籬下,連吃飯都不敢多扒幾口,放學後更不想回家,寧願流連網咖打電動。

而內心累積的怨懟也造成他衝動、易怒的個性,在學校一被老師指正就立刻翻臉頂撞,最後乾脆連學校都不去了。

經由教育單位轉介至得安學園後,阿輝性格逐漸軟化,懂得心存感謝,會主動幫忙年逾70的阿公下田耕種,也發現自己雖然心思浮躁,難以定心唸書,但身強體健是他的優點,不僅可在家分擔農務,也向木工師傅拜師學習,從基礎木作學起。

「他們是一群被愛得不夠的孩子,」游美貞感嘆,對一般孩子來說,父母的關切照料、細心呵護,只是再尋常不過的生活樣貌,但在許多中輟少年眼中,卻是一種陌生的幸福,「所以更要鼓勵他們,找到人生目標,為自己多付出一點努力,將來就能看見更遠、更美的風景。」

逆風少年大步走

叛逆孤寂的少年,因為缺乏關懷和學習挫折,疏離家庭和學校,卻不能再被社會拋棄。

檢視內政部編列的年度社會福利預算,每年約 700 億元的經費中,用於輔導青少年的預算支出,僅占 1~2 %間,資源少,相對投入關注的團體也少。

以每年招收 25~30 名學生,有 9 名全職輔導員的以琳少年學園為例,一年約需 800 萬元經費,目前 5 成來自政府補助,剩下 5 成來自永齡基金會等民間單位贊助以及小額募款。

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統計,全台正值 15~19 歲的青少年約有 162 萬人,但青少年失業率高達 11%,是全國平均失業率 5% 的 2 倍。再依據主計處「人力資源調查」報告觀察,從 2000 年以來,每年平均有近 15 萬名青少年投入就業市場,卻有近 2 萬人因找不到合適工作而失業,這 2 萬名失業者中,除了少部分為高中職夜校生以外,絕大多數成了失學、失業的「雙失少年」。

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秘書長葉大華指出,在國際青少年政策中,青少年就業已是世界各國優先討論的主要議題。

2008 年底青輔會即針對此一族群,推出「少年 On Light 培訓輔導計畫」,透過職涯探索、體驗教育、就業力培訓等課程,再依其性向、興趣安排職場見習,100 元的工作時薪則由青輔會支出,至今已輔導近 900 名學員,亦有近 8 成正式進入職場或重返校園。

2009 年起,台少盟也與全家便利商店合作,推出「逆風少年大步走計畫」,提供弱勢青少年生涯諮詢、職場見習,以及向職場前輩拜師學習,或愛心企業僱主的媒合服務,也已成功協助 200 名青少年脫離「雙失」處境。

洪流中的浮木

葉大華強調,台灣社會長期忽視兒童及少年權益,導致對兒少的支持仍停留在救助弱勢個案的觀念,並未以「社會公共資產」進行全面性的政策規劃,因此縱使有再多的社工等專業人力,只要對兒童或少年主體性的思維不改,就無法有效解決問題。

「青少年輔導是一份投資報酬率很高的工作,」邱銘國說道,不讓迷失少年誤入歧途,成為被犯罪集團吸收的一份子,也就是為社會省去未來得付出的成本代價,「況且這些孩子的人生還很漫長,只要我們耐心花上一段時間輔導陪伴,對他們造成的正向影響,就是一輩子的事!」

青少年是人生變化最劇烈的階段,在脫離兒童、邁向成人的關鍵期,不少人因「自我定位」與「標籤化」的問題,掙扎於人生洪流中,他們需要社會及時拉一把,而希望農場正是迷途少年的身心休憩站。

 

本文摘自《台灣光華雜誌》2011年六月號:https://www.taiwan-panorama.com/Articles/Details?Guid=fc7a8d19-7a9f-48d5-bae4-188c39a49d28&CatId=3